本文為凱達格蘭媒體刊登之 Unconventional and Unlikely: Taipei Mayor Ko Wen-je,Chieh-Ting Yeh(葉介庭)撰寫, Wendy Wan-ting Wang (王琬葶) 翻譯。
柯文哲醫師不是台北第一位「非典型」市長。
高玉樹在1954至1957年、1964至1972年間擔任台北市長,兩次都是以非國民黨的獨立候選人身份當選。當時的台灣受蔣介石所領導、國民黨一黨獨大的威權政府所統治,但當時台北市還非為直轄市,選舉是被允許的。
作為一位非國民黨的政治人物,他在台北市得到支持,使一黨獨大的威權政府起疑,以至在高玉樹當選後,中央政府將台北市任命為直轄市,在當時意味著中央政府能夠指派市長,並取消台北市長的選舉。國民黨一直獨佔台北市的市長,直到1994年由民主進步黨的陳水扁在三黨競逐下取勝。陳水扁第一任職期滿後,國民黨再度掌控台北市,一直到16年後,無黨籍候選人柯文哲成為台北市長。
高玉樹的故事常被用來反駁一種說法:台北市是個死忠於國民黨的要塞。高玉樹在國民黨舉國上下都具有絕對權威時,能夠理直氣壯贏得台北市多數的支持,幾可稱為壯舉。高玉樹的故事也被稱為是一個很早期的對抗國民黨和蔣介石政權的例證,一種「反抗的原型」,證明台灣的選民(至少台北的選民)能夠聲援被壓迫者並支持非傳統的選項,且在1950年代就是如此。
台北的選民在2014年再度創造了歷史。他們選出了柯文哲,一位沒有專業政治經驗的醫生,且票數贏過國民黨的候選人百分之十六。有幾個因素可解釋這個壓倒性的勝利,包括馬英九領導下國民黨的施政,國民黨候選人連勝文的不討喜(他是前副總統連戰的兒子,常常搞不清楚狀況),以及在選舉當年倏然發起的學生政治運動太陽花學運。此外,民進黨並未在台北推出候選人,而策略性支持當時做為反國民黨候選人的柯文哲。
但是柯文哲自己的非典型品牌,也的確吸引到夠多的選民。他們想要的正是一個嶄新的、清新的、不同於過去「政治權貴」的、如柯所自稱的「非政治人物」。這對許多年輕選民,尤其是許多在2014年以前並不關心政治且認為政客都很骯髒的人,尤其具有吸引力。更重要地,柯文哲也許正是在激烈黨派對立的環境下,能夠填補中間地帶的人選。
台灣的兩大政治陣營沿著身分認同的斷層而分裂。一邊是藍營,以國民黨為首,一個仍遺留許多正式與非正式裙帶關係、影響和權力的威權政黨,其擁護者是個自持自守的社群,在文化與歷史上將台灣視為大中華的一部分,在經濟上欲將台灣的未來更緊密連結到中華人民共和國。另一邊是綠營,以民進黨為首,是過去對獨裁體制提出異議的策動者聯盟,其擁護者是另一個自持自守的社群,認為台灣擁有和中國不同的特殊語言、族群認同,且主張台灣要做一個與中華人民共和國不同的獨立國家。
兩陣營的政治競爭一直都很激烈,因為他們代表的核心價值,在身分認同以及台灣本質為何的問題上,有強烈的衝突。雙方都指責對方用人唯親、扭曲歷史,認為對方企圖抹除另一方的身分認同。選舉的爭議熱烈,政治辯論激昂且相互對峙。
社會上一直有建立共識、或是協調折衷的呼聲。其中有些人真心擔憂台灣在還未鞏固自己的國家前就先被撕裂、有些人是對所有的政治人物都抱持懷疑、而有些人純粹只是對一切感到疲倦。2008年的第三社會黨是最早進行嘗試的團體之一(本文作者也是成員),而柯文哲屬於較晚開始附和這套理念的一批人。
在他的市長任期,柯確實端出許多新穎的想法,將自己和其他傳統政客做出區別。他完全拆除噎住台北舊城北門的高架橋,讓歷史建築成為適當的地標。他也制定了i-voting,一個讓台北市民可以針對特定市政議題投票的線上系統。台北市舉辦的世大運被公認是個相當成功的國際運動賽事。他也相當成功地建立了自己的政治品牌:一個新潮時髦的政治人物,挑戰騎自行車520公里,還在2018年第二次競選時使用自己的嘻哈音樂錄影帶(看看還有幾個政治人物可以做到這些)。即使在競選文宣的美學上他都有更年輕、都會的形象,和傳統的政治廣告有巨大的不同。
這樣的定位幫助他贏得去年11月的選舉,打敗國民黨與民進黨的候選人,即使只是險勝。
柯文哲的個人特質一方面成就他的非典型,但他的個人特質卻也讓他絕無能力以包容和結盟的口號,劃出新的「第三勢力」。
他以他不在意政治正確的「有話直說」聞名,有時說出似乎渾然不經考慮的言論。他生硬的社交方式,據報是因為他有輕微的亞斯伯格症症狀。柯也把自己的評價看得比他人都高,換句話說,他認為他比誰都聰明。引述他幾句著名的言論:「對猶太人國際上最大的宣傳,還是希特勒時代屠殺600萬人這件事情」;「四個華人地區,台灣、新加坡、香港跟中國,我發現被殖民越久,果然越高級」;「把蔣介石銅像當成石頭就好,為什麼要這麼在意銅像的存在!」他的「另類」想法,對有些人來說是機智詼諧,對其他人來說卻是苛薄且居高臨下。
柯文哲最大的誤失是在他談論台灣與中國的關係,也就是台灣認同政治的核心差異。2014年,柯以一個民進黨支持的候選人浮上檯面,說自己是「墨綠」,說他身為1947年二二八事件受害家屬,受到國民黨的荼毒。但在2015年,他試圖發明「一五新觀點」來取代「九二共識」,後來又以「兩岸一家親」來形容台灣與中國的關係,在台灣引發廣泛討論。他的作為表明他從中間地帶往國民黨的立場移動,這使綠營的民眾,尤其民進黨的忠實支持者感到失望與被背叛。
綠營,包括民進黨以及台灣人海外組織如全美台灣同鄉會(Taiwanese Association of America,TAA),開始爭論該如何看待柯文哲。許多務實穩健派的人認為,要以包容和雅量面對一個確實具有一定支持度的人物。而意識形態上較理想化的人,則無法消受柯對他們核心價值的不敬,也無法信任一個會輕易改變自己立場的人。
在柯文哲前往美國的前兩周,全美台灣同鄉會在3月9日發佈一則聲明,解釋他們不會協助辦理柯文哲訪美的原因。
全美台灣同鄉會的聲明意義深遠,有兩個原因。第一,在2014年柯文哲第一次競選台北市長時,該會對他十分歡迎。當柯來到加州的矽谷,北加州台灣同鄉聯合會(Taiwanese American Federation of Northern California,TAFNC)為他舉行晚宴,由筆者擔任晚宴的司儀。當時所募集的人數,是當時台灣政治人物訪問活動中數一數二的。僅在四年之後,全美台灣同鄉會橫跨各州做出決定,要翻轉他們的態度。
第二,眾所週知,全美台灣同鄉會是反國民黨的組織。它是在反抗國民黨專政的草根運動中組成的。它從來不會為國民黨政治人物辦活動,國民黨政治人物本來也不會期望該會為他們辦活動。全美台灣人同鄉會毋須發佈聲明來解釋為何他們沒有為馬英九或朱立倫舉辦募款晚會,儘管他們近期也都到過美國。該會將柯文哲的訪問獨立看待,以至於事態嚴重到非得公開交代他們決議的緣由,顯示柯文哲確實在內部引起了爭議。
總之,全美台灣同鄉會決定與柯走上不同的方向。該會無法一致對首都市長表示歡迎,令人感到遺憾,但是柯的個人特質以及他的做為使這件事相當困難,應是可以理解的。對柯而言,他並沒有拓展他的支持者基礎以納入更多認同光譜兩邊的人,反而在兩邊都不受歡迎。
柯文哲表現出一個矛盾:面對政治認同光譜極端的兩邊,他將他的政治立場放在中間,然而他的作法和個性卻使他同時屏棄了兩邊的觀點,把兩邊的人都打成比他白痴。他並沒有以接納和同理的態度面對任一陣營,而最後看起來像個傲慢又毫無原則的的機會主義者,為了短期的政治利益,從一邊搖擺到另一邊。
更遺憾的是,台灣面對中國威脅能得以存續的生機,更加取決於自身的團結,而就全球狀況而言,中立的年代已經過去。目前風行的已不是創意的彈性解決方案或是大妥協、大共識(grand bargains),而是籌碼全押與劃清底線,正如我們在美國、英國、土耳其、匈牙利與其他地方所見。中國正從「靜待時機」轉向侵略性地抹除任何可能的模糊空間。
打造一個和解的空間,不僅是各打五十大板,也不是兩邊立場相加再除二。輕視由來已久的黨派觀點,並不會讓它們消失不見。沒錯,台灣需要團結而非分裂,台灣才能繼續生存下去。柯文哲的非典型風格或能爭取到對「老政治」反感的支持者,但最後卻讓他在走向新局面的路上成了一個不太行的領導者。
- Taiwan’s Maturing National Identity at the 2024 Paris Olympics - August 10, 2024
- Weaving Fiction With Reality: Interview with Island Nation Producer Isaac Wang - September 23, 2021
- 透過影集將虛實交錯:獨家專訪國際橋牌社製作人汪怡昕 - September 23, 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