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籍勞工死於台灣工廠 家人艱苦善終

本文為凱達格蘭媒體刊登之 She Died in a Taiwan Factory. Her Family Was Met With Indifference，Cat Thomas 撰寫，Dominic Lin 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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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古巴西（Deserie Castro Tagubasi）原任職於半導體元件及LED製造商鼎元光電科技股份有限公司位於苗栗縣竹南鎮工廠的化學蝕刻部門工作。然就在三年移工合約即將到期之際，塔古巴西於今年8月28日時遭遇不幸。來自菲律賓呂宋島伊莎貝拉省伊利甘市的塔古巴西今年29歲，原計畫將在今年9月下旬返鄉，慶祝母親61歲生日和小弟20歲生日。

然而在右後小腿遭到氫氟酸潑灑意外之後，塔古巴西最終在台北送醫不治，再也無法返回故鄉。

儘管官方報告尚未公開發布，在員工和仲介的證詞、非政府組織的協助以及《凱達格蘭媒體》對該事件的報導之下，揭發了鼎元光電在事發前後極度怠慢的態度，以及當事人提供的證詞和政府報告之間的差異。

其中還揭發了包括政府官方在內的各個機構，在這場不該發生的慘劇的後續處理上，以及協助塔古巴西悲傷的家屬在台事宜上，所表現出的無能。

在致命事故之後，《凱達格蘭媒體》在塔古巴西家人及其法人代表在台期間跟隨了他們的行程，包括在台灣勞動部 (MOL) 外的抗議，在台中和馬尼拉經濟文化辦事處 (MECO) 代表見面，以及到殯儀館火化塔古巴西遺體以送回菲律賓。

然而塔古巴西的家人在台灣的經歷可謂一波三折。首先他們被官員和相關機構當作皮球互推責任，讓本應成為協助他們度過難關過程更加雪上加霜。一家人不知道該聯繫誰、向誰提問，也無從找到可以信任的人。

在悲劇發生後，我們見識到了台灣的體制在幫助失去親人的家屬方面，是如此的缺乏有效的溝通和同理心。

事故發生之日

塔古巴西的事故發生在8月28日上午9點52分。當天下午，負責塔古巴西的菲律賓外勞仲介機構喬普曼公司（Jopman Corporation）通知她的長兄丹尼洛(Danilo)，塔古巴西在工作場所發生事故後陷入命危狀態。

塔古巴西在下午12點多被送至台北榮民總醫院的燒傷中心。與此同時，MECO 與經紀公司正協力試圖找到塔古巴西最小的姐姐德琪 (Dechie)，德琪也在竹南的一家工廠工作。

而為時已晚。晚上9點多時，在塔古巴西的姊姊和男友RJ到達台北病床的幾分鐘前，塔古巴西便過世了。

9月16日，塔古巴西的家人代表在台北勞動部外宣讀的一份聲明中說：「我們都感到震驚，因為我們沒想到她遭遇的狀況會導致她失去生命。｣

MECO: 一個失敗的國民後盾

台灣勞動部不認為他們的責任包含與死者家屬保持聯繫。

相反地，他們將責任推給了菲律賓代表處 MECO，但 MECO 將與家人聯繫並與之聯繫的任務又推給台灣的經紀公司和菲律賓的勞工仲介。台中 MECO 的勞工專員菲德爾（Fidel Macauyag）表示，這些經MECO認證的經紀公司，在塔古巴西這類案件中負責像是聯繫死者家屬和安排遺體歸還等，扮演著重要的角色 。

他說：「經紀人的工作就是協助 MECO 辦公室的運作以及照顧勞工。」 「如果工人出了什麼事，經紀人有責任將她送醫或在到警局探視她，並照顧一切……萬一發生死亡意外，經紀人有義務到醫院照料一切和殯儀館處理後事。」

菲德爾說，台灣有15萬名菲律賓籍勞工。「在台灣中部，我們有 35,000 名工人。如果沒有經紀人，您認為我們只有幾個員工的辦公室能完成所有這些工作嗎？ 不可能。這就是為什麼我們給予經紀人資格的原因，他們是我們的重要援助。」

據塔古巴西家屬稱，儘管塔古巴西的事故極有可能涉及刑事和民事訴訟，但 MECO 並未為其家屬轉介給律師。當這個家庭在民間組織的幫助下找到律師時，也遭到了MECO的阻撓。

台中 MECO 官員馬奎茲 (Carlito Marquez Jr.) 於9月14日在名為「 塔古巴西遣返」的群聊中向塔古巴西的家人發送了一則訊息，在訊息中他和家屬確認了開會時間，「並同意讓家人帶上律師，前提是律師只能談論保險事宜；此外，除了律師以外的人員都不可發言。」此舉正是在阻止家屬追究雇主可能必須承擔的刑事和民事責任，更阻擋了家屬未來和公司談判和解條件的可能性。

根據塔古巴西的家人的說法己以及《凱達格蘭媒體》所查看的家屬與菲律賓勞工機構喬普曼公司之間的聊天記錄中 ，負責塔古巴西案件的喬普曼專員甚至指示家屬「不得讓民間機構介入。」

經紀人：資方打手

塔古巴西家屬和宏普人力公司稱，在事故發生後的四天內，塔古巴西的經紀公司將她的妹妹Dechie安置在姐姐原住的鼎元光電的四床宿舍。這樣做是為了簡化處理文書工作的過程。

德琪由另一位經紀人管理，該經紀人同時手上也有許多勞工在鼎元光電工作。德琪獲得了兩週的請假時間，以處理姐姐的後事。塔古巴西的室友對德琪說，塔古巴西是一個善良且慷慨的人，她熱愛烹飪，並總是樂於助人。然而塔古巴西遠在家鄉的家人很快便開始擔心這樣的安排並非完全出於憐憫之心。

在與MECO會議之後，迪格納(Digna)在天主教希望職工中心(HOPE)填寫文件。

塔古巴西的大姐狄格納（Digna）告訴《凱達格蘭媒體》，家人擔心德琪被放在塔古巴西的宿舍裡，是為了讓經紀人能多監視她。現年39歲的狄格納也擔心25歲的德琪無法從經紀人手中奪回對局勢的控制權。塔古巴西家也感覺到 MECO 和仲介公司之間針對這個事情進行了許多對話，並把他們家屬排除在外。這種情況很常發生，畢竟 MECO 和仲介公司有著緊密的合作關係。

塔古巴西的經紀公司，宏普人力的副總裁 Joanne Lin 在電子郵件中說，在發生任何死亡或是嚴重傷病的狀況時，她的經紀人將會負責聯絡家屬，並協助當事者家人到台灣處理善後事宜。

她說： 「 MECO 協助提供在菲律賓處理所需文件 ，我們則負責台灣處理程序。」 「我們以最快，最好的方式進行協調，滿足家屬的要求。」

林副總說，宏普人力約有 40 名員工，服務 2,300 名外籍勞工，其中99％來自菲律賓。她說：「我們可能算是很小的公司，但我們有很大的熱情，為我們所有的外國工人服務。」

但是，經紀人以及人力仲介機構，通常不被勞工及其家人信任。台灣的仲介公司經常被控未善盡職責，一些台灣的民間組織甚至呼籲完全廢止目前的外勞仲介體系。

當雇主存在發生疏失的可能性時，勞工及家屬對經紀人便更加不信任。由於雇主們是經紀人賴以為生的親密夥伴，包括在死亡事故發生之後，雇主往往會尋求經紀人的協助，然受害勞工卻不會這麼做。因此經紀仲介並不樂意見到已故勞工家屬對其前雇主提出告訴。

林在一則訊息中否認塔古巴西家人對宏普人力的惡意指控。她說：「我不知道你對事情的理解這是從哪裡來的。」 「我們的宗旨與其他人一樣，旨在幫助她和她的家人。難道我們沒有權力這麼做嗎? 我們這樣做是為了什麼?」

經紀仲介缺失 民間組織介入協助

儘管家人不願尋求幫助，但有四家非政府組織為他們在台期間提供了幫助： 台灣國際勞工協會（TIWA）、台灣移工聯盟（MENT）、桃園市群眾服務協會（SPA）、位於新竹的天主教希望職工中心（HOPE）等四者。

TIWA 的研究員吳靜如解釋說，經紀人經常對死者家屬施加巨大壓力，要求他們迅速解決案件。在此過程中，他們傾向於避免提及因公司過失導致事故而被起訴的可能性。吳靜如說，他們反而給家屬壓力，要求他們接受法定最低限度的勞保理賠額度。（通常包括40個月的薪水、五個月的喪葬費、以及每月給死者父母的一筆小額津貼。）TIWA 協助外籍勞工家庭爭取民事訴訟、法律權利及依法求償的可能性。

吳靜如說：「這些家庭並不完全了解台灣的規定和法律。」 「在這種情況下，家屬不僅受到經紀人的壓力，也受到來自 MECO 不允許非政府組織參與的壓力。」吳靜如還說，她認為，MECO 擔心案件會讓台灣政府尷尬，導致降低移工的配額。

吳靜如說，經紀人通常不向家庭提供調查的必要資訊，她個人長期呼籲取消經紀人制度，而由政府直接控管外籍勞工， 然而台灣勞動部長期以來皆不願這麼做 。她說：「政府[沒有]將[移工]當作居民。」 「他們沒有對外勞提供足夠的服務，因此造成經紀公司獨斷大局的狀況。」

家人抗爭

德琪合同還沒結束，而家人擔心她可能會影響到她自己的工作，因此決定派狄格納到台灣處理此案。

狄格納成為維護移工家庭權利的鬥士。她扛下了處理妹妹法務及權利的重責大任； 在 TIWA 和其他民間組織的幫助下，她找到了邱顯智律師，該律師將獲得法律扶助基金會的一小筆津貼。邱律師曾代表越南移工阮國丕（Nguyen Quoc Phi）的家庭挺身而出，阮國丕於 2017年8月在新竹被警察非法擊斃 。

狄格納 還同意於9月16日上午在台北勞動部外面舉行記者會，向政府提出正式要求，對她妹妹的死亡情況和工作環境，包括員工的培訓過程在內，進行全面調查。塔古巴西的家人都認為，這不僅對於塔古巴西個案是必要的，也攸關了目前在鼎元光電上班的其他149名菲律賓移工。

「我希望為我妹妹尋求正義，」狄格納當天早上說。「錢無法換回我妹妹的生命。我們希望公司對所發生的事情承擔責任，因為我們知道他們對工人的[安全]有過失和疏忽。我們不僅是為我妹妹這樣做，也是為了其他移工，我們不希望相同的事件再度發生。」

勞動部未能與家人聯繫

上述的整個過程中，台灣勞動部完全沒有參與。

作為工廠工人，塔古巴西在台灣屬於勞動部的管轄，勞動部理應負責確保眾多東南亞籍移工的福利。然而，在事故發生後， 台灣勞動部完全沒有和當事者家人溝通，沒有任何勞動部代表與德琪接觸，家屬在台灣期間也沒有得到來自政府的協助。

當狄格納在外交部台北總部外舉行新聞發布會時，塔古巴西的家人與勞動部官員唯一一次面對面的短暫交流，僅不到五分鐘。

勞動部職業安全衛生署(OSHA)規劃與職業健康部門的科長葉沛杰接受了狄格納提交的請願書，並表示調查是在事故發生後第二天開始的。他補充說，公司看起來沒有提供正當的安全措施。（《凱達格蘭媒體》獲得的職業安全衛生署報告中也如此證實。）

迪格納和民間組織將陳情書遞交勞動部。

在回答有關如何告知家庭調查進展的問題時，職業安全衛生署在電子郵件中說：「如有必要，家庭成員可以按照行政程序要求職業安全衛生署提供報告。」

電話中，職業安全衛生署明確表示該程序很簡單，只要致電辦公室以啟動該流程，雖然必須提交書面文件來證明親屬關係，且必須有要由會講中文的人來幫忙。儘管狄格納於9月16日人已經在勞動部總部外，台灣政府仍未協助其家人開始流程。

勞動部並未協助家屬申請事故報告的動機仍不得而知。負責的調查員在為鼎元光電案撰寫職業安全衛生署報告時，也沒有與塔古巴西喪生的工廠的任何包括事故目擊證人在內的非台灣籍的員工交談。

鼎元光電：勞工意外接二連三發生

職業安全衛生署在電子郵件中告訴《凱達格蘭媒體》，8月28日晚上9點58分接到了來自鼎元光電竹南分公司的職災通報。職業安全衛生署總部於8月29日派遣專員前往該工廠進行調查。職業安全衛生署代表說：「根據可靠的報告，該公司違反了《職業安全衛生法》第6條第1項，並已移交給苗栗檢察院審理。」職業安全衛生署還證實，該報告的正式副本在台北新聞發布會後的兩天，便已於9月19日送交鼎元光電和苗栗地檢署。

台灣職業安全衛生法第6條第1項涵蓋了安全與衛生設備的提供與急救相關措施。

《凱達格蘭媒體》已獲得了職業安全衛生署報告的全文。文中列出了九項違規行為，包含違反《職業安全衛生法》、職業安全衛生署的安全標示與驗證合格標章使用及管理辦法 、優先管理化學品之指定及運作管理辦法、危害性化學品標示及通識規則等。

鼎元光電以正在進行的調查為由，於9月24日拒絕了 《凱達格蘭媒體》的採訪請求，並在之後便對該事件不予置評。

MECO會議：毫無同理心的人力仲介

9月17日，一家人預定在 MECO 的台中辦事處一起與鼎元光電，經紀人和 MECO 代表等會面。

會議上 ，除《凱達格蘭媒體》記者之外， 共有15人參加：代表鼎元光電的四人（包括其律師）、三位來自宏普人力的代表、以及 MECO 的幾位人員。家人的代表有五名：分別是一名志願律師、MENT 和 HOPE 職工中心的翻譯和代表、以及兩位姐妹。會議沒有任何包括勞動部在內的台灣政府官員出席。

如果民間組織的代表和律師沒有跟隨家屬出席（家屬曾被施壓不得讓律師和民間機構介入），那麼兩個失去親人的姐妹將面臨反對方十一人的陣仗，完全無法和對方抗衡。姐姐狄格納表示，僅管會議在緊張的氣氛中順利進行，但她感到 MECO 只是在「順水推舟」而已。

在會議上，MECO 主任尤路吉歐 (Sergio T. Eulogio) 和勞工專員菲德爾堅決表態，其目的是保護菲律賓國民的權利。他們的發言先陳述「事實」，和 MECO 為保護這些權利而採取的行動，並重申其對於遣返塔古巴西的遺體非常重視。

但是，狄格納認為 MECO 沒有站在塔古巴西家庭的一邊。她說：「他們只是說出自己的所作所為，從未向家人表示同情。」在會議期間，MECO、鼎元光電、宏普人力等代表都沒有對姐妹的喪親之痛表示哀悼。

會議解釋了勞保和鼎元光電的團體保險下的合法權益。鼎元光電還向塔古巴西家人捐贈了從工廠員工那裡募集的捐款。鼎元光電還表示，將向德琪支付相當於其一個月的薪資，以彌補她請假的時間。

塔古巴西家屬的台灣律師隨後通知鼎元光電說，家人打算提起民事訴訟，亦考慮接受和解。雖然馬奎茲9月14日發了相關的短信，但 MECO 並未做出任何表態。家屬打算提起刑事訴訟，儘管它必須等待苗栗地檢署決定是否提起刑事訴訟。

這證明了要能在糾紛中使權力平衡對等，民間組織和相關律師的參與是必要的。工人及其家庭無法信任 MECO 會支持其國民，因為 MECO 還必須與經紀人，雇主和台灣政府保持牢固的關係，以維持較高的移工配額。

為塔古巴西的姊妹致哀

塔古巴西是九個兄弟姊妹中的老五，她輾轉來到台灣，找尋能夠賺取遠比在她馬尼拉當業務助理更高薪資的機會。塔古巴西的長兄丹尼洛幫她支付就讀電腦科學系大學學位之學費。她到台灣時，覺得該輪到她自己來分擔塔古巴西家庭的責任。

塔古巴西將每月工資的一部分寄給了她的父母。她希望他們能蓋新房子，並援助正在接受培訓成為一名教師的小弟。

她計劃與一樣來自伊莎貝拉並在台灣工作的男友 RJ 結婚。她曾與哥哥丹尼洛談過重新定居伊莎貝拉，也談過她在加拿大求職的可能性。然就在合約剩下28天的時候，她卻不幸地喪生。

在台灣的最後時光，一家人顯然仍然對她塔古巴西的去世感到痛心疾首。與 MECO 會面後幾個小時，就在遺體準備返鄉之際，一家人在這位親愛的家人的棺材上哭成一團。

塔古巴西的同事和她的男朋友 RJ 致敬。圖中也包含了來自天主教希望職工中心的同工。

被運送的塔古巴西的遺體。鼎元光電負責所有遺體歸國費用。

塔古巴西的家人面臨巨大的壓力，除了幫塔古巴西善後，還須確保他們保留對鼎元光電提起法律訴訟的權力。台灣當局本可以介入，以向家人提供調查報告，告知他們其權利，或者指派公務員協助他們進行調查，但台灣官方卻毫無作為。

勞動部表示，向死者家屬提供協助，告知他們如何及時獲得有關調查的最新消息等事務，並不在他們的權限範圍內。儘管如此，法規仍確保勞動部在所有階段都有向鼎元光電通報情況。

台灣勞動部已被民間組織，國際監督機構和台灣監察院指控沒有投入足夠的資源來進行移工福利調查、安全措施、和值得信賴的移工經紀仲介評估表。在塔古巴西的事件中，台灣政府的表現極為無能，沒有提供任何協助，讓亡者家屬在面對失去家人的沉痛中步履維艱。這不僅令塔古巴西一家，也令在所有台灣的外籍勞工大失所望。

2015年，塔古巴西與侄子們在家鄉過聖誕節。（圖片由塔古巴西家人提供）